池莉近来十分引人注目,她在《来来往往》问世之后,又在《收获》发表了《小姐你好》,都很受好评。池莉似乎处在一种巅峰的创作状态,不仅是作品数量丰饶,而且更有质的飞跃,由《烦恼人生》的“新写实”,到《预谋杀人》的重新解构历史,再到《来来往往》的都市风情,池莉的笔端,像是万花筒般地不停地旋转,不停地展示出截然不同的世界。那么,池莉本人现在何所思、何所为呢?带着读者们的关注,记者在10月金秋的夜晚,与池莉进行了两个晚上的对话。
池莉的声音浑厚、平淡,一如她贴近现实的风格。第一个晚上我们似乎都没有进入角色,池莉说请我尽量多提些问题,因为她的脑子里乱糟糟,反应不过来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看来,晚上9时30分的时刻,池莉正处于极好的创作状态里,一时回不过神来。她记录下我的几个问题,约好明日传真给我,并说,希望在谈完这些表面问题之后,对于文学本身进行一些深层面的对话。
翌日晚,刚过9点,池莉就来了电话。说很抱歉,问题刚刚答完,下午突然胃有些不舒服,现在可以给我发传真。我说,再补充两个问题,一并传给我。一是你怎样处理平庸与艺术之间的关系,一是怎样看文学作品的传统与新潮。
平庸与艺术?什么意思?
你的作品,常常将庸常的现实写入作品,使平庸的生活成为艺术,你是怎样使平庸的生活变成艺术的?
呵,这样的。好,我用钢笔附在打印稿后面,一起传给你。
半个多小时过去了,我忽然有些惴惴不安,觉得不应该给池莉这么多的麻烦,何况池莉今天身体不适。于是,我与池莉第三次通话,请她把没写完的话说给我。
首先,请您谈谈写作最近出版和发表的两篇小说的感受。
这两部都写得比较艰苦,都有若干次的反复,开了无数的头,寻找了无数的视点和角度,语言的基调和节奏都进行了反复的调试。写作的漫长过程是独自一个人在寂寞的书桌前消耗生命,所以写作绝对不应该仅仅是为了获得空泛的喝彩,而是首先要让自己的生命获得切实的愉快和真正的兴奋。困难极大的、带着创新意义的劳动才可以使一个人获得这种愉悦。
从《烦恼人生》到《来来往往》是一贯而下的吗?康伟业是否就是世纪之交的印家厚?
不,印家厚现在下岗了,康伟业是另一个阶层的人物。
对于印家厚的下岗,你是否有所表现?有所关注?
对于下岗问题我当然是极为关注的,但我近期的作品反映的是不同的生存状态。只有不断地变化角度,作品才有它的生命力。
由对印家厚社会底层的关注,到康伟业的楼台馆舍、都市风情,是否也体现了不同时代的不同审美潮流呢?
也可以这样说。我们这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,生活经历较为丰富,但文学的起步却较为幼稚,二十年前还是“三突出”的原则,转瞬之间,已是沧海桑田了。所以,日新月异的变化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那么,你认为自己有哪些突破?
主要有两点,一是世界观的转变,一是对于小说本身的敬业。十年前写作得非常快,像是孩子游戏一样轻松,现在则像是农民种地,写作时紧张和出汗。想把文字结构得富有弹性和张力;想在时空上尽可能地扩大感受面,饱含精神暗示和时代信息;想在平滑流畅的语言草地下面暗设陷阱,让阅读者不自觉地掉下去;每个字都要斟酌;特别注意语言的感觉,注意技术、技巧,注意色彩的气息。
对于写作的技术问题,作家们的观点似乎是两大派,一派说抛弃技巧是最高境界,一派是注重技巧。
我是注重技巧的,但凡艺术,都要经过技巧,达到无为而为的似乎没有技巧的炉火纯青的境界,单凭天然的写作,反而达不到天然,要经历技巧后达到似乎没有技巧。
这就是古人说的“大巧之朴”、“大巧若拙”。那么,你所说的“世界观的转变”又指的是什么呢?
以前,对于世界的关照很有局限,现在,我认识到,要打破个人生活的局限,打破狭隘的视野,人世间该见的都见,该听的都听,该经历的都要经历,总之,人类心灵的每个角落都要重新探索过。
看来,你要伸张开全身的触觉来拥抱世界,感受世界,汲取世界,关照世界。
是的,任何的生活都是有益的,任何的生活都可以无形地转化为智慧,转化为作品。所以,你问我“平庸与艺术”的问题,我认为,只有平庸的作品,没有平庸的生活。
很精彩!那你又是怎样看待传统与新潮的呢?
我认为我是属于新潮的。把我归于“新写实”也好,归于什么别类也好,那只是评论家的事,其实我是一个“革命派”,我认为,只有不断的“革命性”,才会具有审美性。“新写实”在当时也是一种变革。
你的作品不怎么写“性”,你怎样看这个问题?
不应该回避写性,但要由内容决定,不能为了卖点而写性。要写性,就要写得到位,写得美好,性是人类最美好的一瞬间,是人进化的基本原动力,最具审美性。但要谨慎,我怕写不好,亵渎了这美好一瞬。
对了,有些读者关心《来来往往》一书中人物的生活原形,是你身边的人物吗?
康伟业的身世经历是我的几个朋友的综合,我当然不能写一个人的经历,那样,就要跟我打官司了。
《来来往往》与《小姐你好》之后,你写了什么?
写了一部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中篇小说,叫做《致无尽岁月》。与以上的两部小说完全不同,内容与语感也完全不同。涉及到人与自然与自己心灵深处的缠绕。将在《当代》的第5期发表。
此时此刻,你正在写作什么?
写一户富有的人家在40年代的生活,写富人对生活的享受及对于命运的转变。铺排的是表面的生活,却很能触及内心的深处。
与《预谋杀人》的解构历史有相似之处,不过这次写的是城市,是资本家?
有一脉相承的意思。
叫做什么题目?
还没有。
是的,题目时常最后才有。
时间不觉已经快10点半了,话筒里传来池莉的笑音,说传真可以不发了,因为费了半天劲写出的笔谈还没有即兴谈得好。看来,真如评论家所评池莉作品的风格:“生活过程就是艺术”,人类口语的交流也是比文章更为真实的艺术。不过,记者还是要池莉发来传真,补充在上面的对话里。